猶豫片刻之後，我終究還是選擇上樓。
臺南是座很微妙的城市，身處於現代化與舊文化之間，討論著都更的同時，卻有一間間咖啡店生長在迷霧般的巷弄中，像是雜草叢生，也像群星燦放。此次拜訪的店家亦是如此，曾經作為鐵工廠的樓房，在文青渴望下歷經二手市集的轉型，短短幾年後又入住了寵物沙龍與潔白的咖啡店。
起初要進門時還會遲疑，因為咖啡店位處二樓，除了一樓歇業的寵物沙龍門口，房樓外見不到其他的入口處，多虧街坊老人的指引，才得以有勇氣打開厚重的大門，尋見躲在昏暗一角的樓梯。
不同於一樓的冷清，咖啡店亮著清醒的橙光，除了兩名店員在忙碌之外，也已經有位馬尾女子坐在店內，手捧咖啡的同時，仍貪戀著手上的文庫本。
栞，意謂著書籤，小栞是女子的暱稱，因為她不論何時總在翻閱書籍，學生時期是如此，出社會後亦是如此。大學取得日文與中文雙學士的小栞，現在在出版社擔任日本小說的翻譯，熱愛閱讀的她……是我的高中前任。
通過防疫測量後，我坐到小栞面前，兩人之間隔了一層透明擋板，但我知道我們倆的距離並不只有這樣。
會有這次重聚，是因為過往一張張的底片。高中時，我們會把握每一次的相聚，穿梭與挖掘臺南巷弄裡的府城味，藉由二手底片機紀錄著新的相遇以及舊的巧遇。本來分手後就不想再繼續聯繫，卻因為小栞的工作需要，我們才猛然想起這一直存放未洗的底片。
「嗨？」
「恩。」
尷尬地招呼後，小栞並不打算多做回應，只是緩緩啜起咖啡，繼續讀著手上的文庫本。書封乍看之下很像是臺南的街道，但瓦片的屋頂與古典的木牆宣告著這是日本的街頭，不過文庫本原先就是日本的小說了，我還在這邊納悶些什麼呢？
不知所措的我，只好先從書包內拿出整理好的相片，輕輕放在小栞面前，她瞥了一眼後，才將手上的文庫本闔上，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雙眼也從未看向我。
「怎麼會突然需要這些照片啊？」
我決定從小栞的工作談起，盡量不觸及我們的過往。
「很簡單，工作需要。」
「最近開始接台灣小說的業務？」
「恩，也不太算。」
「那，比較算？」
「算是開始寫作吧。」
「咦？」
「驚訝什麼，我們認識的時候，就已經寫一些了，只是不敢拿出來投。」
「我還真的沒聽你提過。」
「也許當時害羞吧，不過工作一陣子了，就還是想嘗試一下。」
「不錯啊，追夢永遠不嫌晚，那你打算寫的是什麼？」
「以臺南城市變遷為基底的系列小說吧，我想。」
「那文史考察應該不簡單吧。」
「是啊，是不簡單。」
語畢，小栞仍然沒有看向我，只是抽換著手上的照片，似乎也不打算開啟新的話題。我想起過去分手的原因，那是一場誤會所開啟的爭執，我們雙方都在氣頭上，說了互相傷害的話後便不再溝通，儘管心底知道實情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但誰也不想去談論真相，任憑我們的感情像是被列車輾過，難以直視且不得復原。
「剛才，看這本米澤老師的書，我想到我們之間的事。」
小刊突如其來的開口，不禁銜接上我方才的思緒。
「恩？我們之間？」
「恩，當初我們是因為誤會才分手的不是嗎？」
「是啊。」
「所以我在想，為什麼我們誰也不想去澄清這件事呢？」
「可能，都還在對彼此生氣吧？」
「啊也是，我忘了這個可能。」
「哈哈，你真的很特別耶，一般最先想到的原因都是生氣吧？」
「但我那時候卻覺得，也許我們走到這就差不多了吧，在還未完全認識彼此之前。」
「什麼意思？」
「不是有一種說法，說學生時期的愛情是最浪漫的嗎？我想那是因為，我們與現實社會還有一段距離，對於彼此的認識也還有一段留白，正是這份空白提供我們想像的空間，沈浸於幻想的愛慕之中。」
「所以，你是指認識真正的彼此之後，就很難繼續浪漫的愛情嗎？」
「不，我剛剛不是說過嗎？我在想當時的我們究竟該不該去釐清誤會，因為即使距離真相僅有一毫米，卻也像是被列車駛過的屍塊，難以辨識原本的樣貌。但反過來說，真相也未必美好，甚至可能帶來更大的傷害。」
我對於小栞的比喻感到震驚，卻也隱約感受到，她想表達的並不只是在我們之間的關係，而是想透過我們的關係去闡述什麼更遠更廣的事物。
「以這樣的角度來說，不論我們是要去訴說真相，或是曲解真實，似乎都沒有一個最好的選擇。」
「所以我們才喜歡拍照吧？」
這次小栞看向我了，她對於我的回應感到疑惑，於是我繼續說道。
「不論是小說或是攝影，都是基於現實之上的修改與再造，這樣的取捨都是為了更好表達我們內在的感受，又或是像咖啡有淺焙到深焙，每一種味道都是不同的享受，各自卻也皆是一種真實。所以我想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也是怎樣？」
「恩，就是，不一定要探究真相或是迴避真相，而是在現實的變化下去體會彼此關係的真實，也就是感受你與我之間當下的感情吧。」
回答完畢，小栞只是愣愣的看著我，沒有認同也沒有反駁。
下一秒，她笑了。
「你還是一樣，總說著莫名其妙的東西呢。」
「什麼啊？不是你先起的頭嗎？」
「好啦，總之謝謝你的照片了，我會好好珍惜的。」
小栞微笑著喝完身前的咖啡，起身準備離去前，她拍了拍裝好相片的側背包，淡淡說了一句話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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