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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嗶嗶…嗶嗶…

我聽著醫療機器規律的運作聲響,一邊感受著牆壁與病人們帶來的慘白,幸虧還有冬日難得和煦的陽光,與走廊上活絡走動的人群,即使身處於病房內,也不會覺得毫無生氣。

「能住在這樣的醫院內,算你好運吧,羽華。」

「賴倫,你在說什麼傻話?要不是肝快掛了,我也用不著待在這張床上。」

我苦笑了一下,看向身旁儘管抱病在身,仍舊不忘吐槽我的老同學。

自從畢業後,我們倆一直沒能再續高中的情緣,雖然我們同樣考上位於台東老家的大學,但畢竟科系不同,生活圈便有所不同,大家都有各自的社團、學業甚至愛情要顧,能偶爾透過訊息聊上幾句就算不錯了。此次會有這難得的會面,也全是因為羽華肝病住院才來探望他。

「我說啊,賴倫,我們明明同校,可是怎麼從沒在學校碰到面。」

「也許是因為你念英美語文學,我念的是體育吧?領域不太一樣,上課的地方自然不太一樣。」

「是沒錯啦,但我怎麼連戶外運動通識都遇不到?甚至是健身房。」

「那是你來太少吧,我也總不可能每天都在裡頭,更別說有陣子我們同學一時興起想從這騎腳踏車到花蓮,結果我一時大意摔進田裡,害我骨折養傷了整整一學期,幾乎什麼課都上不了。」

「咦,居然有這回事嗎?我那時候怎麼沒來探望你?」

「是我沒讓太多人知道啦,免得到時候一堆奇怪的學妹跑來湊熱鬧。」

「哈哈哈,你們系跟運競真的是學校鮮肉代表阿!哈哈哈!」

「該死…別說了,這很困擾好嗎…」

「你少裝了,不是大一的時候還炫耀把到很多妹仔嗎,甚至在圖書館…」

「噓!!!你這病人,別在醫院說這些丟人現眼的事了。」

「真是~做了就做了嘛,在那邊害羞個什麼。」

羽華絲毫不在意我因羞愧而脹紅的神情,淡定喝下床頭旁的飲用水後又繼續開口道。

「阿對了,因為開刀和檢查我可能還要住院個幾天,你能去幫我拿個東西嗎?」

「嗯?什麼,包裹喔?叫你室友拿比較方便啦。」

「不不不,這一時有點難說清…但這東西不能被我們系上的人知道。」

「什麼東西這麼神秘?」

「是信,上大學後我交了筆友……」

「妹子喔?」

「噗幹你閉嘴,這是我們文青的浪漫!」

「會罵髒話的人還真難想像是文青阿…」

「總之,我跟這筆友每次都會把信藏在圖書館的書內,剛好這週輪到我拿信,所以我需要你去幫我取一下。」

「可以是可以,但能不能說一下為什麼不能讓你們系的人知道?」

「因為我懷疑我的筆友是在圖書館當志工的系上學妹。」

「啊?原來你根本不知道筆友是誰啊?該不會是某個阿桑吧?」

「呸呸!別亂說話!聽好,我是從Slowly這個找筆友的App上認識他的,所以當真不知道他的真實身分,只是我們後來聊聊才發現是在同所大學,才開始在圖書館藏書裡交換信的。」

「喔……這也太麻煩…直接約出來見面不就好了?」

「就說這是文青的浪漫你不懂啦~」

「好啦好啦隨意隨意。阿這樣的話,我是要找哪本書?」

 

02

《Die Verwandlung》

「不是,這書名完全沒聽過阿……」

在跟羽華碰面幾天後,我來到校內有名,但實際上來沒多少次的圖書館。

在台東這偏遠、恬靜適合養老的地方,實際上幾乎沒有什麼休閒消遣可言,在這念書的學生最多到市區跑跑秀泰影城、逛逛鐵花村和夜市就是最大的享受了。當然以上這些都要有車才比較方便,至於沒車的可憐學生們就只能在學校裡尋覓可待久一些的地方,圖書館便是其中一處。

會說有名是因為學校不知道哪屆董事會特有錢,居然將圖書館設計成金字塔造型並緊鄰於校內的靜心湖一旁。特有的建築風格以及舒適的絕佳風景,吸引了無數遊客與校園情侶前來朝聖。

但這麼一個風景好、氣氛佳的特色景點,對於我這不碰書的人來說,頂多只是帶女生來培養感情的升等區罷了,怎麼也沒想到有天我會要來這找一本我完全不認識的書。

「而且…看這書名,該不會是跟生死有關吧?」

抱著疑惑又無奈的心情,我循著館內的階梯緩步上樓,這時遇到一位長相酷似高中生,且皮膚白到嚇人的女學生,正朝我慢慢走來。

「不好意思,請問你知道西文書區在哪裡嗎?」

嗯?新生嗎,到這時期才第一次來圖書館,該不會是臨時趕報告吧。

「阿,我剛好也要去那,我帶你去吧。」

「阿,好的,謝謝。」

雖然不清楚身分,但這女孩長的特是可愛,能有這一面之緣感覺也不賴阿,該不會這就是羽華所謂文青的浪漫吧。

心裡這麼想著,還是一邊默默地領著女孩上到三樓的西文書區。

對方道過謝後,便消失在一層層的書架之後,我也轉身循著羽華告訴我的書籍編碼一邊找著那本看不懂的書名。

在正規圖書館中,只要是入庫的書籍都會在經過分類後,進行編碼再上架,這樣編號過的書便內輸入在圖書館的查詢系統之中,提供給需要的人找書。

但儘管有了書名,也有了書籍編碼,但不知怎麼的就是在書架上找不著。

「嗯?怪了,是被借走了嗎……」

儘管書被其他人借走的可能性很早就向羽華提起過,但他說是那本書的話是絕對不可能的。

雖然有羽華的保證,但畢竟找不到書,姑且還是從圖書館的查詢系統裡搜尋一下,至少看看書是在架上的狀態抑或是出借中的狀態。

然而不查還好,一查還不得了。

「查無此書?不會吧…」

一開始還以為是一時眼花,揉了揉眼再看一次才發現是真的找不到該書目。

這種狀況,即使是不常來圖書館的我也知道這不正常,按理來說書有可能被誤放到其他書區或是剛被歸還等等可能性,而未能在原本的書架中找到。但在這數位化管理的時代裡,要讓一本書的紀錄從網頁裡去除掉,以學生來說幾乎是不可能。

正當我一籌莫展之際,我撇到了落地窗邊的座位區,是剛剛向我問路的女孩似乎找到書後正坐在那一頁一頁的翻閱著,而在他座位邊還放著一封牛皮色的信封……

「幹,不是吧?」

驚訝之際,我更仔細的看向女孩手中的書名,果不其然是《Die Verwandlung》。

「那個…你該不會是羽華的筆友吧?」

走到女孩眼前後我假裝自然地說到。

「嗯?不…」

女孩疑惑的歪著頭,及肩的短髮順著身晃到了一側,停頓幾秒後他又繼續開口到。

「我是來找我朋友羊…,阿,我是說亞春的。」

「羊?」

「沒事,那只是他的綽號罷了,他本名是黎亞春,你認識他嗎?」

「哦…不,我從沒聽過這名字。」

「那…你是這封信的主人?」

女孩一邊問到一邊拾起身邊的信並交到我的手中。

「阿,感謝你。不過…我只是幫忙拿信啦~」

「你認識這封信的主人?」

「收信人是我朋友啦,但是誰跟他寫信我就不是那麼清楚了。」

「這樣啊…」

女孩聽完回答後,又默默得翻起手中的書,彷彿剛剛我們之間一個對話也沒有。

「恩…你剛剛說,是來找朋友的?」

「是啊。」

「所以…你朋友就是寫這封信的人?你剛剛說的亞春。」

「不,不是。但我想寫這封信的人應該認識亞春才對。」

說話間,女孩翻開了一本卡其色的筆記本,並從中指出了一個名字。

「卡夫卡?不就是那筆友的筆名嗎?」

「是的,我便是從這筆記找來這間圖書館的。」

仔細看了看筆記本內,除了卡夫卡外還寫了幾個沒看過的名字,每個名字下似乎都留下了就讀大學的校名及聯絡方式,唯獨卡夫卡的較不一樣。

『想來找我本人,就到我們大學圖書館內找一本理應不存在卻又最能代表我的書吧。』

「啊?這什麼鬼?」

「似乎是卡夫卡留給亞春的謎題吧,雖然很不明所以,但意外的不難找。」

「什麼意思?我可是有看沒有懂阿……」

「嗯?我以為你是認得這書才來向我搭話的。」

「是沒錯啦…但那是因為我朋友跟我說的阿,所以你是怎麼找出來的?」

「書名和編碼。」

「嘎啊?」

「『不存在的書』簡單來說,便是在圖書館內找不到的書對吧?所以簡單查驗每本書的編碼,看哪一本沒有編碼或是搜尋不到該編碼,就知道是哪本書了。」

「但要一本一本找也太困難。」

「沒錯,所以可以從卡夫卡的書找起。」

「蛤?原來真有卡夫卡這麼一個作家?」

「……你什麼也不知道嗎?」

「拜託,我體育系哪需要知道這些。」

「總之…從卡夫卡這個名字能找到很多書,諸如《變形記》、《審判》、《城堡》,但如果放了一本不在圖書館編制內的書是很容易被館員發現的,甚至是被學生意外借出。」

「恩恩。」

「所以要藏這麼一本能代表他的書最好是藏在很少人找的書類,甚至把這麼一本不該存在的書放在裡頭也不會被發現的地方。」

「西文類書區?」

「是的,除了科系需要或是論文特別需要外,沒什麼人會來找西文的書,甚至說只會專注在自己要找的書上,根本沒空閒去注意到一本被錯置的西文書在旁邊。」

「好像…還蠻有道理的…,但即使是英文書,假設卡夫卡是個大文豪,就不可能只進一本他的英文書吧,再說了這樣也還是很有可能會被借走啊。」

「所以才要用其他的語言。」

「其他語言?」

「卡夫卡是奧匈帝國的作家,習慣用德語創作,所以只要從他的德文書籍內找到一本乍看之下像是英文的書名就好了。」

「《Die Verwandlung》,原來是德文嗎…」

「是的,而這本便是卡夫卡的著名著作《變形記》。」

「這未免也太麻煩了吧,而且……即使書很多,這書類又很少人晃,但怎麼又能百分百的確定這本書不會被借出去呢?」

「是…這也是我剛剛正坐在這所想的事。」

「能夠把書藏入圖書館的書籍內又能避免被借出去嗎…這是在圖書館工作的人才能做到的吧?」

想起來羽華在醫院時曾向我說,他猜測筆友是在圖書館做志工的學妹,想必也是這麼推敲過來的吧。

「恩,不過,我想我們在這裡猜想可能也猜不到,也許我們把書帶去櫃台便能揭曉答案了。」

 

03

「到底為什麼我要一起跟來呢……」

吹過海面的寒風搭上冬日的沁冷,即便有穿著防風外套也能感受到年末刺骨的氣息,隨著風吹來的方向望去,是一片綿延的沙灘,在靠近海堤的一處還有群人正圍著一根根堆疊起來的漂流木堆,不知道是準備做清潔工作抑或是什麼神奇營隊活動。

不過這些都不是我和剛認識的女孩來到這處海邊的理由。

稍早前那白皙的女孩大膽提議要將《Die Verwandlung》帶去圖書館櫃台,想試探看看是不是能藉此找到筆友。也恰巧當時沒有其他學生志工在,只有一位長相清秀的年輕女職員,而這位頭髮不知道為什麼留長到腰部的女性便是卡夫卡,他坦承身分後便要我們在這片海岸等他下班過來。

「但還真沒想到,你真的這麼乾脆就承認了……」

「單純是我設計的謎語太簡單罷了。」

卡夫卡從灰色防風大衣中掏出了打火機,一邊說著一邊點燃了嘴上的菸。

與他秀麗的外貌不同,卡夫卡有著獨特的低沉菸嗓,甚至短短的幾個對話也能感受到其壓抑與陰鬱的性格。

「你說你是黑羊的朋友對吧?叫什麼名字。」

卡夫卡問著我身旁那白皙的女孩,並對著他呼出了一口菸。

「黑羊?」

我困惑的問到。

「那是亞春用的筆名,我跟他也是在交筆友的軟件上認識的。所以你叫什麼名字?」

卡夫卡並未多加理會提出疑問的我,只是專心的將話題對焦在他與女孩之間。

「簡怡琳。」

「那麼怡琳,你怎麼會認為我知道黑羊在哪裡呢?」

「……單純只是因為在他住所裡找到的筆記本,上面又剛好記上你的名字罷了。我也已經按上面的名字,在上禮拜去台中找過一個人,但沒什麼有用的資訊。」

「筆記本?能讓我看看嗎。」

怡琳從包包掏出了之前的那本卡其色筆記本,卡夫卡在翻閱的同時也不忘繼續抽著嘴邊的菸。

「即使是這樣,我還是看不出來黑羊的失蹤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也不是很有頭緒…,只是覺得他記下你們的名字或許是有什麼意涵在吧…」

「意涵……嗎。」

卡夫卡轉身望向海面,若有所思的眼神似乎正考慮著什麼。

「雖然不一定能幫上什麼忙,但我與黑羊總是聊著同一件事。」

「同一件事?」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恩…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懂。」

「你們是否曾想過,為什麼在通訊發達的現代裡,還是有著那麼一群人在社交平台上找不到他們的身影呢?」

「不是純粹他們想保有隱私嗎?」

「或許有些人是,但有些人是受夠了過度的社交。」

「過度?」

「在網路發達起來前,大家交流除了書信,就剩下偶爾幾通花錢的通話。但現在,每個人都能在社交平台上看見彼此的生活,甚至找到興趣、理念相投的人。」

卡夫卡頓了頓,又從口袋內掏出新的一根菸。

「按理來說,在這樣的頻繁接觸下,應該大家很快就會找到屬於自己的朋友群。但是,也有那麼一些人,在這情境下意識到了自己與大家的距離。」

「為什麼?」

「因為我們發覺到自己與他人有著本質上的不同。而這本質上的孤獨,只要意識到了,便會在各種社交情境裡帶來痛苦,因為即使你認識再多人、參加再多活動,你也只會更加發覺到自己跟他人的距離是永遠也拉不近的。更簡單的來說,我們這類人只會是他人生命中的過客,不會是什麼重要的朋友、伴侶,只是過去認識的一個人。」

「好…孤單的感覺。」

怡琳回應到,但又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曾經我也因為這份孤獨,而想過就此一了百了,但也許是放不下對社交需求的渴望,我還是在嘗試的心態下找到了這個交筆友的平台,也才認識到黑羊。」

「然後…你們書信交流裡,就都聊著孤獨感這件事?」

「是啊,不過在黑羊寄來的每一封信裡,他最後總會補充一段話…」

卡夫卡停頓的片刻間,方才海堤邊那群人所圍繞的漂流木燒了起來,儘管有些距離,還是能清晰可見旺盛的火苗,在這冷冽的冬日裡使勁燃燒。

「在這孤單的等待裡,我們知道還有另一個孤單的人,可以在這漫長的生命裡,聊著彼此的孤單。」

語畢,卡夫卡長嘆了深深的一口白煙,而那抹嘆息隨著風吹離了我們,好似那些煩惱都被帶走了一般。

儘管卡夫卡似乎向怡琳透露了些什麼重要的人生思考與經歷。

但我赫然發現自己什麼都沒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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